被脱发左右的命运:网恋不敢和对象见面,植发后数毛囊维权
记者/陈龙
编辑/雪梨王
提取针在头皮上“打孔拔毛”,噌噌作响。提取手柄高速旋转,发出“嗡嗡”声——在这个约14×8cm大的后脑勺上,机器针头正在提取3500多个毛囊。虽然打过麻药,朱志彬还是能偶尔感觉到神经刺痛。但这些他都能忍,为了弥补“秃顶”的遗憾,他选择做植发手术。
取下的毛囊在无菌盐水培养皿内分离后,朱志彬翻身仰躺,医师开始在他的头顶植发。朱志彬留了个心眼,随着植入毛囊的动作,他开始在心里数数,“1、2、3……780……”。他没数完,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。两天后,他把植完发的头皮拍下来,开始一根一根“数头发”。不,是“数毛囊”。他只数出了2000多个单位。而按照之前的约定,这家植发机构承诺为朱志彬移植3580个毛囊单位,每个单位8元。因此费用为2.8万。
这可能是中国第一起以“数头发”为依据的植发纠纷案。2020年,朱志彬以头发种植数量未达到约定为由,将植发机构告上了法庭。此后一年多里,他数了七八次头发,把照片在电脑上放大,用画图笔做标记。然而三次庭审,他都败诉了。他不服,至今仍在计划抗诉。
国家卫健委发布的数据显示,我国有超过2.5亿人正饱受脱发的困扰,平均每6人中就有1人脱发,其中男性脱发者有1.63亿。脱发之于男人们来说,更像是一个“隐秘的角落”。 其中藏着自卑、惊惧、羞耻、不堪和绝望——有人花费十年、几十年,探索增发或掩饰的秘方;有人因此常年戴帽子;有人将其归罪于基因,与父母大吵;甚至有人想要自杀。
今天上线的由腾讯新闻好雨知时工作室、何润锋IP实验室出品的男性脱发节目《秃然发生》(秃然发生01丨脱发者揪心自白:有人怪父母 有人竟想自杀…),带我们走进了一个脱发男人内心的隐秘角落。这其中,朱志彬讲述了自己数毛囊的故事。而本文的其他两位采访对象——王束和罗林川,也倾诉了脱发给自己带来的困扰。(注:本文不涉及任何脱发形式和产品的商业宣传功能。)
据国家卫健委数据,有1.63亿中国男性存在不同程度脱发困扰
“数毛囊”的男人
先剃了头,打上麻药,朱志彬就趴在手术床上。医师开始在他后脑勺上取头发。麻药的作用,让朱志彬觉得“头皮变得很厚”,但提取针的针尖还是会偶尔刺痛。
毛囊是头发生存的皮肤器官,每个毛囊上会长2到5根头发。人的头皮上约有10万个毛囊,也就是20万到50万根头发。然而,朱志彬没有这个数了。30多岁时,他开始谢顶。
朱志彬生于1984年,一家人在北京市丰台区开着一家玉器店。他每天去店里坐班,下午5点去学校接孩子,6点多吃完饭,就开始玩《英雄联盟》,玩到晚上11点睡觉。两年内,他的头发迅速脱落,额头两侧发际线后退,变成标准的“M”形。他把它归结到打游戏上。
很长一段时间,他总是习惯性用手去摸,“摸着很难受”。2017年,手里刚好有点闲钱,朱志彬决定去植发。天眼查数据显示,截至2021年12月,国内在营、开业、在业的植发企业有36378家,成立一年内的有4477家。植发前,朱志彬上网搜了搜,考察了四家植发机构。结合价格、服务态度、环境等因素考虑,他选择了北京东城区的植发机构Y。2017年10月15日,他去做了植发手术。
整个过程持续了5个多小时。
纪录片《秃然发生》截图
植发的基本原理,是将后脑上的部分毛囊取出,种植到前额和头顶的脱发部分。如果在旁边观摩,或看图片,能看到后脑、前脑上有密集的血点。医师会不断擦拭这些出血点。
朱志彬总觉得,手术中提取手柄和针头在头皮上“拔苗”的过程,“很快,很随意”。他试图说明医师的“不细致”,导致他后脑的不少毛囊死了,浪费了。
提取手柄发出的声音,让他想到雕琢玉器的手电钻。医师累了时,也会休息片刻。与此同时,手术床旁边,有两个护士在无菌湿盐水纱布培养皿内整理排放毛囊。朱志彬能听到她们的窃窃聊天。
手术从下午2点多开始,4点多开始种植。毛囊被插入那片秃掉的区域,“就像缝纫机一样”。朱志彬担心Y机构偷工减料,所以从第一个毛囊植入时,就开始数数。但也许是麻药的效果,也许是到傍晚五六点肚子饿了,精力有点跟不上,他数到800左右时,数丢了。晚上7点,手术结束。Y机构叫了一辆网约车,把他送回了家。
第二天拆掉纱布以后,朱志彬让妻子帮忙拍了照片。虽然M形的空白被覆盖了,但他感觉很稀疏,密度不够。6天后去Y机构洗头,回来后,他把缝衣服的线摆成“井”字形,分成9格,又拍了照。两次数的结果,都是2050多个。
他去Y机构讨说法,医师说,不会少种,需要恢复期,几个月后会再长的。一年后,他才发现自己被“忽悠”了,“你种多少就是多少,也不会变,怎么还会长呢?”
他再次找到Y机构,“你们种多少就收多少钱,把剩下的1万多块钱退给我完了。”朱志彬做小本生意,8元一个单位,他在乎这些钱。但Y机构否认少种。按照合同,“植发成活率保证≥95%”,否则“可免费2次加密植发或退款”。Y机构提出补种,朱志彬拒绝。他发现,脑后的头发比以前稀疏了很多。“摸着都薄薄一层,哪敢让他们接着再薅?”
植完发的两年,朱志彬的头一碰到枕头,“头晕头疼的劲儿就冲上来,像是脑出血的感觉”。每天睡觉,他只能侧躺,或者把枕头往下拉,垫在脖子上。开始的几个月,他不能吃辣,不能吃肉,洗头也变得小心翼翼,生怕挠坏了头发。
纪录片《秃然发生》截图
2019年,朱志彬开始维权——找3·15,被推到东城区工商局;工商局让他找卫健委;接着又被推调解委。其间他逼着Y机构提供了病历,协调委又让他找工商局。工商局帮忙协调了一次,让双方约好时间,当面数毛囊。
这次,朱志彬的头顶被分成12格。Y机构的医师拿着放大镜和笔,还没数到100,就开始在朱志彬头上“装模作样,乱点”。朱志彬说,后面的护士拿着手机计算器,算了几遍,凑好了数目,告诉他一共3300多。“他们糊弄人都不会糊弄。”朱志彬觉得浪费时间,直接走了。
2020年,朱志彬三次向法院起诉Y机构。因为官司不大,不愿花钱,且认为胜算很大,朱志彬没有聘请律师,均是自己辩护。根据法官指导,第一次民事诉讼被拆分为“违法合同约定”、“服务存在欺诈”两个诉讼。2020年9月,这两个诉讼,法庭均判朱志彬败诉,理由是“该数量(2050单位)系其自行计算得出”,“无事实及法律依据”。
朱志彬随后对照片做了加工。他在电脑上把照片放大,在每个毛囊上标上红点。为了让法官能够确认,他把每5个红点框成一个方框,“甚至把中间那一绺像是我自己原来的头发也算进去了一部分”,最终数出2942个单位。
但2020年11月,北京市第二中级法院的判决依然不认可朱志彬的计算方式,并称“本院也无法根据照片计算出具体植入的毛囊数量”,因此维持了一审原判。
两级审判前后,朱志彬都和法官做了提前交流,法官认为他数得不对,这数不清楚。朱志彬急了,“这怎么数不清楚,找个小学生都给他数了。”最近一年多来,朱志彬仍然试图改进材料,提起抗诉。他多次找到法官,提出找一个教授植发知识、法院也认可的单位,“我花钱请他们数都可以。”但法院仍然不认可,“没有这样的单位。”
2020年11月的二审判决书显示,法院对朱志彬的“数毛囊”方式不予认可
隐痛
王束没有朱志彬的勇气去植发,但脱发给他带来的困扰,绝不比朱志彬少。30岁那年,王束在恋爱上做了最大的一次努力。整个过程就像一次冒险,让他犹疑、困惑、恐惧,最后终于退缩。
王束是天津人,大学毕业后也在天津工作。2020年5月,他在抖音主播粉丝群里遇到了一个叫张悦的姑娘。两人先是聊QQ,然后是微信,无所不谈。多年来,王束第一次遇到一个恋爱观、家庭观如此契合的女孩。
“她说,男女亲密关系中,两个人既要相互吸引,又要能保持各自的独立。”这正是王束的观念。他觉得这是个“有原则、自律”的女孩。谈到家庭经济,张悦认为,女生要主动担当经济角色,如果不能,要对男生的付出给予赞赏,形成激励性的双向动力。王束觉得,这个女生“独立、自主、大方,有自己的想法”。他感觉“特别好”。
然而氛围越浓烈,越亲密,王束越害怕。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中间那根“暧昧的线”。
他在意的,是自己的形象,准确说,是脱发。聊了三周左右,两人互换了照片。对方是一个长相在“一般水平以上”的女生,毕业于211大学,在体制内工作。王束则耍了一点“小心机”,发去一张遮挡了发际线的照片,“我当时觉得,这么优秀的女生,见了我还不拔腿就跑?”
根据国际汉密尔顿雄激素脱发标准的7个等级,王束的脱发程度在四级,属于中度。如果不加遮盖,可以看到发际线已经在头顶,露出发光的额头。
不施加任何补救措施时,王束(化名)脱发的情况
两人交往中,他极力避免“露面”。张悦曾提出视频通话,王束借口“比较喜欢文字上的交流”回绝。因此,他也很少发语音。有时,双方的聊天氛围显得有些暧昧。比如张悦说,今天有点不舒服。王束本想说,“我给你摸摸头”。话到嘴边,临时改成了“要不要买点药,去医院看看?”接着马上转移话题。
“一到暧昧的时候,我就觉得不太自然。”这成了王束的习惯性反应。他知道,如果往前走,肯定要到见面那一步,一见面“基本就完了”。他不愿意发展太快,不愿意看到美梦加速地破灭,“往回拉一拉,就一直保持在朋友线往上一点的关系,可能还不至于断。”
对于张悦,王束又欢喜又害怕。有时他发去信息,对方一两小时都没回,换做别人会失望,但王束却如释重负,“太好了,最好不要回我。”接下来的几天,他又会沉浸在自卑、犹疑、矛盾之中。
一天上午,张悦问王束在干吗,王束回答在看电影。张悦说,自己从津南区到北辰区办事,大概下午2点办完,“感觉你今天也没什么事,要不咱们出来见个面?”
王束立刻慌了。拿着手机,不知道是不是该说“好”。他去了洗手间,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。整整10分钟,“越看越不行”。他只能回复,家里有事,要开车带父母出门。张悦表示,“太可惜了”。王束赶紧找补,“改天吧。改天我去南边办事,我去找你。”
如此几次之后,两人关系淡了下来。2020年9月之后,逐渐中断了联系。
“像我这种烂基因,就不要祸害下一代了”
王束的自卑并非没有来由——此前的10年,头发不止一次成为他的绊脚石。
2014年,刚开始工作时,家里给他安排了一次相亲。两人约在了星巴克。王束无法忘记对方的眼神,“没事就往我脑袋上看一眼。”他故作镇定,心里知道,肯定没戏了。
事后,对方回复“没眼缘”。但王束很清楚这是借口,问题就在头发上。那之后,他的头发脱落得更加厉害,“如果把头发剃短,整个头皮都露出来。只能把两侧头发留长,然后往中间拢去遮盖。”
脱发开始让王束感到恐惧。他有意地去关注头发。有时洗完头,他会把盆里的水澄掉,数一数掉落的头发数量,发现并没有超出正常人50-100根的掉发量。但脱发趋势无法遏制,他开始出现弥漫性脱发。也就是说,一般人脱发后还会长出新的,而他,掉发后毛囊萎缩甚至死亡,就永久掉了。
2016年,王束谈了个女朋友。那时候,他每天会使用密发纤维粉,让头发呈现出一种浓密的效果。一天,王束开车带女朋友去滨海考试,然后两人到海边玩。一阵风吹来,王束的头发被掀了起来。几年后,他还记得那个场景,“你就想一些比较搞笑的动图,头发‘呼’的一声飘起来,就跟天灵盖直接掀起来的感觉一样。”
王束一阵尴尬,赶紧伸手把头发往下拉。但女生已经看见了。回去的路上,两人没怎么说话。关系也逐渐冷淡下来。
如果说以前,王束还不觉得脱发是一桩多大的“罪孽”,那之后一次次的相亲、恋爱失败,让他对脱发变得深恶痛绝,甚至开始厌恶自己。
王束从19岁开始脱发——这是他自己“倒推”出来的。
大学期间,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脱发严重。后来回看照片,他才注意到,大一大二时,两个额角的头发就逐渐稀疏。当时同学们甚至调侃他“头都要秃了”。
工作时,有同事偶尔开玩笑,“这一看就是领导”;好朋友看到植发广告也会随口问,“你要不去试一试?”王束觉得无伤大雅,主动说,“行,赶紧推荐给我。我正愁找不到呢。”他自黑、自嘲,才能融入社交氛围中。但玩笑过后,一个人独处时,他“心里就不是滋味”。
王束想到了基因——王束的父亲只是轻度脱发,而且是四五十岁之后发际线自然后移,但爷爷和姥爷脱发严重。他判断自己可能属于“隔代遗传”。
2020年9月,在自卑与退缩下,他与张悦的感情结束了。一天晚饭过后,他又想起头发的困扰,顺口问妈妈,“您看我头发现在怎么样?显秃吗?”以往,王束也经常这样问爸妈这样的问题,后者总会说,“并没有”。这次,王束得到了同样的答案。
王束突然爆发了,他反怼道,“没有什么呀没有”。接着他露出头皮,让父母拿手机拍照看看。父母安慰一句,他就怼回去一句。妈妈有些心疼,“小束你这是怎么了?好像吃错药似的。”
“像我这种烂基因,就不要祸害下一代了,让我自己带着去死就完了。”王束哭到崩溃,埋怨母亲就不该把自己生下来,“您把我生出来,又非得让我继承这种基因,您生我干吗哪?”
那天晚上,王束向父母倾诉了许多苦衷——每天早上8:30上班,从家到单位开车6分钟,但王束必须7点多起床。他需要整理头发。那是一个复杂的过程:先洗头,洗完吹干,努力往中间拢,还得找各种角度,然后往上面撒发粉,再喷发胶……整个过程要花40分钟。
父母半天没说话。末了,妈妈回了一句,抱怨他上大学的时候熬夜、打游戏,“虽然你脱发跟基因有关,但你自己这些不健康的习惯也加剧了脱发。”王束急了,他举例别的同学也是一样的生活习惯,但人家却没事。他甚至责怪父母的“知识层次”不够,没让他提前注意到脱发问题,“假如从二十一二岁开始就用药控制,可能比现在要轻很多。”
王束当然知道自己是在发泄情绪,但脱发让他产生了对人生的彻底反思和怀疑,也是真的。
采用药物、接发措施后的王束(化名)形象
被脱发左右的命运
“如果能让我长回头发,我愿意砍掉一根小拇指或者一根脚趾头来换。”许多年后,罗林川回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卑、惶恐,才发现,自己一生的命运轨迹,几乎都与脱发纠缠在了一起。
1992年,从湖南一所大学毕业的罗林川如愿去了上海一所高校当老师,成家立业,一切看起来都挺顺利,但唯一的问题就在头发。
罗林川是遗传性脱发,无法遏制,头发肉眼可见地脱落,前额从M形发展为“地中海”。一年圣诞节青年教师聚会后,大家拍合影,罗林川笑得很开心。过了几天照片印出来,他一看傻了眼,“头顶一朵毛立了起来,秃头露出来了,脸上又是很夸张的笑。那种对比太明显了。”他大受打击,将自己的头发视为“奇耻大辱”。
但罗林川无能为力。一次在宿舍,洗完澡,他对着镜子整头发。用吹风机吹,用发胶定型,他试图用两边的长发遮挡秃头部分。折腾了一两个小时都没整出理想的样子。他绝望了。
戴了假发的罗林川
课堂上讲课,看见台下学生笑,他就疑心在笑他的头发。于是他用自嘲来释放压力,“老师的头脑好,所以不长毛。”大家更笑。还有一次开学,去食堂的路上,两个女同学走在一起,讨论起各自的老师。他班上的那位女生说,“我的英语老师啊,是头发很少的那个。”罗林川窘得赶紧转身走开。
他变得不自信。教学小组开会,他是组长,却想着往后面坐,“人变得唯唯诺诺,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,想说的话不敢说,想做的事不敢做。”有一年,和第一任妻子去温州雁荡山游玩,路上难免要问路,对方一看罗林川,往往一个白眼就走开。只能换妻子去问。妻子嗔怪:“连问个路都不会问。”后来,两人离婚,罗林川把原因归结为自己的不自信,让妻子对自己产生了不信任。
“为什么这件事落在我头上?”一个暑假,他学着别人剃了光头,发现剃光了也是个“板栗头” (一种类似蘑菇头的发型,罗林川将其类比为“传统年画中小鬼”的头型),依然“丑陋”。他走投无路,甚至想过去当和尚。
那段时间,罗林川见到护发方子就会尝试,先后尝试了20多种土方,还买了各种各样的帽子。为了支付这些费用,他不得不更加努力地去校外做兼职。一次追悼会上,其他人对着遗体鞠躬时,只有他戴着帽子,后面人的低声指责让他面红耳赤。
多年以后,罗林川意识到,脱发者往往搞不清楚脱发原因,陷入焦虑,而这种心理压力又会带来恶性循环,导致更多的脱发。
王束和父母最初能想到的办法都是一些民间传说和中医方子:吃黑芝麻,吃核桃,抹生姜,各种洗发水,各种中药……“这些智商税我全交过。”王束说,生姜无效,一天一勺黑芝麻导致出油量更多,吃核桃导致上火,硅胶拍头也不见效。
“中医的说法,就是肾气不足,体虚。所以药方就是一些健脾、补气、固本的东西。”直到2021年,王束还继续喝中药。很长一段时间,他一直使用发粉掩饰脱发的窘况。但2016年海边的事让他心有余悸。他想到植发,于是上网查询信息,尽力搞清原理。一篇知乎的自述文章《脱发折磨人生》,讲述了作者的植发经历,“新植的倒还好,原来的区域继续脱落”,同时讲了植发的许多问题。那篇文章让王束印象深刻,因此他至今没有选择植发。
其实2015年,王束就注意到了米诺地尔、非那雄胺两种药物。他后来反思,这两种药物当时已经有30多年的临床史和丰富的数据支撑,但他并不了解,加上“副作用”的传言,导致他一直没敢用。
王束是一个凡事都要研究明白才实行的人。米诺地尔、非那雄胺两种药物,前者外敷,后者内服。这是目前国际上针对脱发最著名的两种药物。实际上,它们并不能帮助长出头发。米诺地尔原本用于降低血压,但血管舒张有助于帮助毛囊吸收营养,从而保护毛发生长;非那雄胺常用于治疗前列腺增生,但它可以降低人体内的雄性激素含量,有助于减缓脱发。
在使用这两种药物之前,王束查了大量资料,看到网上铺天盖地的“副作用”描述,例如会对性功能、生育功能造成不可逆的影响,他被吓到了。接着,他又到美国的医学论坛、中文的知网等网站下载专业期刊文献,综合各方信息才确定:两种药物对性功能产生不良影响的概率只有2%。“药物可以让原生发这一块不再往更加恶化的方向去走。”王束决定开始尝试,“先保证一下存量,然后再看有没有机会弄一些增量。”
的确,米诺地尔使用三四个月后,王束觉得头顶长出了一些小绒毛,但此后并没有大的突破。反倒是口服药非那雄胺,的确有效抑制了头发的脱落。
王束一开始还是忌惮它的副作用,他一度担心自己没机会传宗接代了。但很快,他狠下心来,“管它什么生育不生育,先把头发的情况解决了,后面事再说。”
如今王束几乎算是半个脱发专家,有各种各样的“知识”积累和解决方法。但“知识”来得太晚。他常常后悔,如果早几年掌握这些知识,没准儿早就谈恋爱结婚,每天早上会多出一个小时的睡眠,工作和社交上也会更放得开,“那也许就是另一番人生轨迹。”
“其实一转身,谁在乎你头发怎么样”
罗林川的“新生”则来自于假发。2005年,因为偶然的一次出访美国,罗林川从朋友那里接过一顶假发,猛然发现了一个全新的自己。此后,他开始在国内做假发代理,后来又创办了自己的假发品牌。2010年,他辞去教职,成为国内著名的假发创业家。但为了消除文化心理障碍,他们一律称自己做的是“增发产品”。
这并非没有道理。从美国引进的假发产品,不断更新迭代,已经极为逼真,“已经到了你想瞒着妻子一辈子都没问题的程度。”罗林川说。他也因此接触到更多有着脱发困扰的人。其中一位20多岁的小伙子告诉罗林川,一次下班后,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坐地铁,“刚坐下,身边的女子就弹起来,站到一边去。”小伙子羞愧不安,到下一站立刻冲出车门,身后传来另一个人的辱骂,“臭流氓”。
罗林川深知这种耻辱,“什么是猥琐?什么是鬼头鬼脑?无论中外,影视作品、文化心理中,坏人总是和脱发者联系在一起的。”2015年,英国威廉王子访华,网上讨论的都是他的秃顶。2020年热播电视剧《隐秘的角落》中,秦昊饰演的张东升带岳父母爬山,将二老推下山。回家后,他面对镜子取下假发,露出秃顶的丑态,被做成表情包广泛流传。
近百年来,人类社会始终在与种族歧视、性别歧视、残疾歧视等歧视作斗争,将反歧视作为“政治正确”,并立法保护。然而,脱发歧视这种更隐秘的歧视,却大行其道,无人能免。
罗林川生于1969年,年轻时因脱发陷入低谷,中年又因脱发产品成为业界大佬。他的一生,几乎都被头发所左右。但这也让他更加看淡了头发,“所谓的戴假发,就是人品有问题,这种思虑毫无必要。”看到脱发者戴上假发以后变得自信、恢复生机,他觉得就无需解释了。
戴假发的罗林川
王束则从2020年9月开始“接发”,即是把假发用人工方式绑在原生头发上,一根头发又可以绑4根,形成物理增发。实际上也是假发的一种。王束第一次做了3000根,“效果立刻就不一样了,感觉自己的形象整个发生一个质的变化。”此后,他每个月都做一次接发。
经历了半生与脱发的斗争,罗林川常常为当年的恐惧、焦虑和惶恐而好笑,“其实每个人认识的人都有限,跟你生活很久的人,也不在乎你是否脱发。跟你不熟的人,你自己战战兢兢,其实一转身,谁在乎你穿了什么,头发怎么样?”
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得开,相反,这个时代,“他人目光”的审视带来的压迫力,正在越来越强。尽管发量比以前茂密了不少,但王束也依然无法释怀。“脱发并不可怕,关键是你在人生哪个阶段脱发,这才是最可怕的。四五十岁的人脱发,脱得正大光明。但是你二三十岁的人脱发,感觉你就像是过街老鼠一样,你见不得光。”
2019年之后的两年,王束被逼去相过两次亲,剩下的他都借口推掉,“这么一个全民看颜的年代,你没有颜,至少你得要当个普通人。如果连普通人等级都够不上,对一个人的影响真的很大。”2020年遇到张悦时,他一直觉得自己低人一等,“连普通人的等级都到不了。”
张悦之后,他没再谈过恋爱。现在,他进入一种“不婚主义”的状态,“一个人独处的时间长了,反而更习惯于这种状态。现在也并没有很坏,反而比较享受。”
(王束、张悦为化名。实习生张瑛睿对本文亦有贡献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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