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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端是医保一端是老病号,医生拿什么去平衡?|每日关注

来源: 腾讯新闻 时间: 2023-02-17 23:06:03

白露过后,天气渐渐凉了。

下午,天空变得有点阴沉,但是偶尔还可以看到微黄的太阳从天空的薄云里透过来。从中午开始,章波的妈妈就到医生办公室里来找我。


(资料图片)

这是一位80多岁的老人,满头花发弯腰驼背,眼角总是挂着泪水和灰黄的分泌物,她来找我是为她45岁的儿子来办出院周转手续的。

因为结账系统出了问题,一时半会结不了帐,所以她在病房里等待了一个多小时。

那是2021年的夏天,7月下旬,因为禄口机场突然爆发了新冠疫情,整个南京市处在应急状态,因为疫情管控的需要,住院部的入口处新安装上了栅门,如果没有门禁卡,里面的人就出不去,外面的人也就进不来。

当时,如果新病人要住院,必须要提供24小时的核酸阴性报告和胸部CT报告,确定没有新冠肺炎之后才能入住。

医院门口预检分诊处贴了告示,凡是有发热、咳嗽、流涕、鼻塞、腹泻、乏力、咽痛、结膜炎、肌痛、嗅觉味觉减退等十大症状的患者,社区医院一律不允许接诊,要按标准的流程转往具有发热门诊的指定医院。

按严格的诊疗标准来说,章波这样的肺部感染的患者是不能住在我们这里的。但他住在这里是此次疫情爆发之前,他没有流行病接触史,是因为脑出血后遗症四肢瘫痪、意识障碍、吞咽障碍,生活不能自理等来医院做康复治疗的。

但他入院之后,我们发现困扰他、并时刻危及到生命的最大风险是肺部感染,而不是别的那些瘫痪症状。

他长期插着鼻胃管,又有继发性癫痫,所以常常并发肺部感染和泌尿系统感染。

禄口疫情爆发之后,我们被要求住院病人每周做三次核酸检测。章波和他的陪护严格遵守以上检测规定,从住院到现在,已经做了二十多次核酸,每次都是阴性。

章波没有接触史,核酸检测又是阴性,所以即便肺部感染已经到了很严重的程度,也可以排除新冠,至少当时是没有新冠肺炎的可能的。

在来我们这里之前,章波已经在别的大大小小的医院辗转康复治疗了五年余。他完全失去了智力,丧失了生活能力。

这是一个离异的中年男子,我见过他的唯一的亲人便是他八十多岁的老母亲。

因为条件限制和疾病发展变化,他总是反复的肺部感染,总是治疗不彻底,总是快要好了时,又突然毫无征兆地加重了。

若是弄不好

我们还得背罚款

他再次加重后,我喊她母亲来谈话。

她母亲来时,天空阴着,灰蒙蒙地断断续续地下着雨。我去找她时,她正在病房里和儿子的护工说话。

她儿子的护工平时表现出来的样子好像比他这个老妈更为病人着想,他总是要求医生和护士要这样、要那样,而他自己,却把空调开得很低,也不给病人盖被子。

有时候病人的口水都流到耳根了,他也不去擦一下。他只坐在窗户旁边的床上忙着看手机,或者到过道里的窗户边去抽烟,要么就是和据说是他妻子的别人的女护工聊天。

我本想和章波的护工一起在病房里和病人的监护人谈话,因为这个监护人老太太来之前,我已经跟护工谈过一次了。老太太很信任他,凡事都听他的,也都由他做主。

但是,护工还是和我说:你最好和老太太再谈一下,因为毕竟病人住院不是我掏钱,而是老太太掏钱。

我到了病房里,和老太太说「我有话想和你谈谈」。老太太示意我出去谈,她怕我会说出些什么沮丧无望的话被病人听到。

其实,那个病人早已意识不清、没有任何思维能力了,但做母亲的不这么认为,她总觉得儿子还像健康人一样,她怕他听到了会伤心难过或者绝望。

我明白老太太的心思,就把她领到办公室。小朱医生搬来一张板凳,让她坐下来说话。我拿出病历夹,翻开化验单看了看,准备和老人谈话。

这位老人虽然年龄很大,眼花驼背,但是她的思维是清楚的。我们看着彼此,各自叹了一口气。她忐忑不安地坐在我面前,看上去很局促不安。

我想和你谈谈,我说。

她说:有什么事情你就直接说吧。她好像鼓足了很大的勇气准备接受滚滚天雷似的。

我指着病人刚刚回来的报告单说:你看,这是今天的血像单子,还有昨天的胸部CT报告……

她点点头,意思是她明白。

我说,他从入院的第一天起,就有肺部感染的症状,血象也很高,我们给他用了抗生素,但是效果一般……在我们这一级医院,抗生素的级别是有限制的,治疗效果只能这样。如果要用更好的抗生素,就得转上一级的医院专科治疗,也许还得做痰培养,血像培养……你们这种情况,因为长期反复肺部感染,长期使用抗生素,可能也会有继发性的真菌感染。您知道,抗生素是一种具有耐药性的药物,如果反反复复用,耐药了就不再起作用了。

她点点头说:是的,我知道。前面那家医院里的王医生也这样告诉过我,我都知道。他每次在医院挂水都差不多要一个月,如果不挂水,他就熬不到现在。

我也点点头,接着说:中途他治疗了大概半个月时,症状有好转,感染指标也恢复到了正常范围,但是很不幸,这样的好景持续了没几天,病情就反复了。第二次他发热了,用药之后,热退了,感染指标也下降了,痰液也少了,但没过几天,过了一夜之后,他又加重了。所以,我建议您还是转院吧。

她不说话,开始沉思。

我接着说:您儿子是老病号,您应该知道,像您儿子这样的病人,反反复复好不了,住院这么久,费用花这么多,又是医保的病人,若是弄不好,我们还得背罚款。

其实,跟她谈这些话时我也很纠结:一个医生,不能把全部心思用在救治病人上,而是要分散精力去考虑其它事情,比如费用问题、医保问题等等与疾病治疗毫不相干的问题上,的确是件劳心伤肺的事情。

她能明白我的处境,听完我的话,就开始抹眼泪。她低下头,两手捂住眼睛。那是一双黝黑粗糙的手,皮肤菲薄,布满老年斑。

这么住在医院里

什么时候是个头?

她捂着双眼无声地抽搐,两个肩膀不停地抖动。这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,是我见过的这位病人的唯一监护人,此刻,她坐在我面前,哭了,无声地哭了。

自从她儿子住进医院,她每天都来送饭。我以为除了她,病人再没有别的亲人了。

但是老太太却说:他还有个哥哥,只是他哥哥从来都不管弟弟,不会问他,也不关心弟弟的死活。

我认为对于这样一个四肢瘫痪,长期卧床、意识不清、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,已经没有太大的治疗意义了,他这样耗下去,注定是会人财两空的。

与其这样生不如死地苟延残喘地躺在医院里白白花钱,还不如早点回到家里,躺在家里的床上顺应天意。那样,倒可能会为老太太省几个养老钱。

我这样想着,便说:您知道,他总是反反复复好不了,生活不能自理,意识也存在严重障碍,真的再也没有任何康复的价值了……

但老太太不这样认为,她动了动嘴唇,哆嗦着想要说什么。

我停顿下来,默默回应她的感受。但她什么都没有说。于是我接着说:我今天之所以请您过来,就是想跟您谈谈他的情况,您也是知道的——他这个样子已经五年了,是醒不来了……

她突然泪如雨下,哭出声来。

一旁的护工劝她:不要哭了,别哭了,他不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,你不是一直都知道这个情况吗!

老太太不听劝,继续哭。

护工就转而对我说:老太太就是这个样子,每次来都要哭。

我没有接话,也没有安慰她,只是递给她一张手巾纸,默默地等她哭完。我知道,遇上这种境遇,任何口头的安慰都是无济于事的。

她哭了一会儿后,就擦干眼泪,坐直身子,清了清嗓子说:是的,医生你说得对,我知道他醒不过来了,但是到了这个地步,我已经花了六七十万了,我也这么大岁数了,老伴儿有癌症躺在床上,也是一个不能动的人,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和盼头呢。所以只要我还在这世上活着一天,我就要保他一天,能保多久便是多久。

她的毅力和坚定超出了我的想象。我见过很多病人,若是父母成了这样子,大多数儿女早都放弃了。

但儿子成了这样,做母亲的已是耄耋老人,自身的生命能延续到何时,也未可预知,但她却要拼劲全力去保全她的儿子,并且态度如此坚定,真是让我感到震动,但我还是想把她拉回现实。

我说:可是,你知道……这种情况,其实你到了哪家医院,他都是醒不来的……并且,他的生命是在持续走下坡路,他反反复复肺部感染,也是有客观因素的:他插着胃管,并且有时候还会发癫痫,所以误吸有时也不可避免,你说在这种状态下,住在医院里,什么时候是个头呢。

我怕她不死心,接着说:他是永远、永远都醒不过来了,也是永远永远都不会再说话了!

她看着我,看了好大一会儿后,铿锵有力地说:我知道,你说的这些我全都知道,但我还是想保他,他活着一天,便是一天……

她说不下去了,我便不再问。

这时窗外下起雨来,我走过去关窗户。

一头是老病号

一头是医保

谈话的谈到最后,总是绕不开钱的问题。虽然老太太不惜一切代价,要让儿子永远住在医院里。

但是,医保住院的病人,住院周期和住院费用总归是有所限制的,虽然这种限制没有任何明文规定,但所有的医院和医生都知道费用超标了会是什么结果。

事情一旦和钱挂上钩,自然是各自维护各自的利益。于是,需要钱的一方,尽量希望对方多为自己掏钱,而付钱的一方尽量控制数额不让自己入不敷出。若是这个关系只存在在供需两方之间,那矛盾自然就会只存在在供需两者之间。

但现在,问题是供需双方不直接发生关系,而是通过第三方——医院来完成这种支付,所以,矛盾就来了,并且矛盾的焦点自然而然就全集中在医院和医生身上:不让延时住院、不用更好的药物、不上更先进的治疗,病人就会吵架;住院费用标、用药超出范围、开药超过规定天数,医保就会罚款。

在这个事情上,医生就像挑夫,肩上的重担一头是病人,一头是医保,要做到时刻保持两头平衡,是件很不容易的事。

因此,基于没有明文规定、却又心知肚明的原因,各家医院都会尽量控制病人的住院周期和住院费用。

哪怕这个病人的确还需要住在这里,但为了规避被扣款的风险,谁都不愿意再要着他们。这样,那些病人就会被迫周转到别的医院去。

周转的次数多了,病人也就明白了盖子下面的秘密,就从最初的反抗变成了配合。

我关好窗户后重新回到位置上,开始这次谈话的重点。老太太在见我之前,就已经知道我找她的主要目的是什么了,所以当我尽量含蓄、尽量委婉地告诉她病人已经住了一个月时,她就很懂事地连连点头:我懂,我明白,我不为难你,不给你添麻烦。

我说:要不……您看看您住家附近或者别的地方有没有合适的医院,或者你也可以到大医院的呼吸科去住院,他现在肺部感染又加重了,也符合上转要求!

她听了这个却又哭起来,「医生唉,你是不知道,我们真是没地方去了啊……没有医院要我们的——」

她哭着说不下去了。这时窗外大颗大颗的雨点打在玻璃上,我看到窗台上的玻璃瓶里插在水中的一株桃木,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叶子枯萎了。

那段时间,南京属于疫情管控的特殊时段,发热、咳嗽等十大症状的病人,社区医院是不允许接诊的,所以他们之前常去的那几家可以住院做康复治疗的社区医院,此时此刻,也把他们拒之门外了。

她哭了一会儿后说:三甲医院的呼吸科,我们也是不能去的,他们那里最多住六七天,六七天时间,我们肯定好不了,到时候又得出院,又会没地方去。

她抬起头,恳切地望着我:我就请您帮忙,再容他在这儿住一个星期吧,等到下周星期一了,我再转到那家和我关系好的医院里去,他们只有星期一才能收新病人。

我有些为难,她就一边擦泪一边继续说:我知道您不好办,若是留着我们被医保扣了费用罚了款,我心里也会过意不去,我不能给您添麻烦……要不这样——我今天就办理出院,把医保的费用结了,然后再自费入院,您就让我们再自费住到下周星期一吧。

她主动和我说出这样的周转方法,是在年复一年的住院和周转过程中,已经很清楚一些事情的具体症结所在了。

她的体贴和通情达理让我十分感动,我们的谈话就以这种商量结果结束了。

他父亲也是医生

章波出院了。

章波入院了。

医保支付费用的病人章波出院了,自费支付费用的病人章波入院了。十八号床上躺着的章波还是原先的那章波,但却又不是原先的那个章波了。

老太太交了两千块押金,办好出院手续和入院手续后,我把她喊过来又签了两遍名字:一遍是签在出院沟通记录上,一遍是签在入院沟通记录上。

老太太的字很洒脱,龙凤凤舞很有气魄,我夸她字怎么写得这么好,她说「我年轻的时候是老师。」

我又问「那老爷子呢?」

她自豪地说「老头子退休前和你们一样,也是医生」。

老太太签完字后,如释重负,微笑着离开了医生办公室。

我望着她满头的花发和弯腰驼背的背影,却觉得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,隐隐地向我压过来,压得人心塞气短,于是,我又连忙去开窗户。

这时,我发现外面的雷阵雨已经停了。

起风了,我打开窗户,凉飕飕的风从外面吹进来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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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|鲁米那

监制|郑宇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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